不规划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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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规划也没关系 by 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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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一封信的主题是「人生能否被规划」,共收到32封来信。

 
「规划」给人高瞻远瞩、理性秩序之感。对人生进行规划,好像同样是一种有智慧且负责任的行为,所以就有职业规划、求学规划、婚恋规划等等各种规划。而且,很多时候,不但对自己进行规划,还试图对他人,尤其是很多父母对孩子也很有规划。反之,缺乏规划,就显得态度潦草、视野短浅,仿佛不仅会陷入当下的茫然,更会错失未来的机遇。
 
当我们确信人生可以被掌控,过往的经验总是有效时,规划似乎是通往优绩人生的必要蓝图。当然,这种确信必须牢固地存在。但我想,如今,更多人对此已经产生疑问。事实上,很多伟大不产生于计划,很多人生也并不按照蓝图展开。
 
围绕人生与规划的一些困惑和思辨,将在以下的来信和回信之间展开。我们无法刻意追求任何确切答案,而是试图去理解它们的背后,是怎样的意志、欲求在展开。以及,有没有可能,在人需要一定方向感和安全感的同时,也需要寻求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弹性空间,去享有独属于人的有趣和丰盈。




策划|《人物》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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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封信 


亲爱的《人物》编辑:
 
你们好。关于人生到底能不能「被规划」,我想讲的是我以及我的表妹的故事。表妹过的是「不刻意规划」的人生,而我是那个「被规划」的人生。
 
我和表妹的共性在于,我们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与成长环境,诸如都出生成长于普通家庭,我们各自的父母们早些年都远离故土,为生活而「走四方」。幸运的是,父母把我们都带在身边,以至于在早些年我们没有成为留守儿童。但谋生活占据了父母们的大多数精力与时间,他们有心无力,致使在一些世俗意义上的人生关键节点,我们的家庭是无法给我们一些所谓好的「规划」帮助的。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基本上都是大的孩子先蹚路,而后给小的孩子建议和帮助。但因我们年龄相差无几,最多只能给一些具体的、细小的事情上的建议,并不能在一些大的方向上给到跳出当下个人人生阅历的建议和支持。所以我们的「人生规划」基本是基于自己在当下所处阶段的认知与考量的结果。
 
而我们俩关于「人生规划」的不同点就从2012年开始。在这一年之前,我们的人生都是按部就班地正常上学。这一年表妹初中毕业后,主动放弃了学业,开始学手艺、工作。而我升入高三,准备高考。而后至今,我们的人生走上了两条不一样的路。
 
表妹学了几年手艺之后,去深圳做了相关工作。因为种种原因,2017年她辞掉了深圳的工作。辞职之后,她去武汉找她的发小玩,正好她发小工作的地方缺人,虽然和她之前的工作领域不同,但表妹就留在了那个地方工作。由此契机开始,之后的这几年她换了两三份工作,工作越做越好,每一份工作她都能做到优秀的程度。虽也有很多辛苦时刻,但业务能力的出类拔萃,以及经济收入的丰厚可观,生活的自在与开心都是肉眼可见的。
 
她基本不会「刻意规划」什么。无论是当初放弃学业学手艺,还是辞去第一份与手艺相关的工作,以及后来的每一份工作。她不会在辞职的时候就想接下来我要做什么,不会在做一件事之初就去想这份工作我要做多久、我要做到什么样的程度,也不会说为了以后的某一天当下就早做准备。
 
有时我们聊起天,她和我讲起工作或生活上的一些事情,我也会问她有没有什么打算,她跟我讲的都是当下的事情,没什么以后的打算。我所看到的她,就是把握当下,过好当下的。现在的她,对自己的状态很满意。
 
对比表妹,我就过着相对「被规划」的人生。高考,考研,实习,毕业,工作。每一步我都在基于当下的判断下,做着对自己「明天」的规划。
 
在大学时除了基本的课业之外,考证、做比赛、做项目、企业实习、准备考研,基本每一样我都拿到了一定的成果,我想让自己多一些历练,以后也能多一些选择。在读研阶段,也参与导师课题、企业实习,准备秋招、春招。毕业后,一份工作我要做到什么样的成绩,我对自己有什么样的期待,甚至如果做到或者没做到我接下来分别要怎么办等,我都会对自己有大致的规划。读研的时候,课业与生活的双重压力,让我的读研生活过得并不容易。我尽可能地希望在自己想追寻的路上少走一些弯路,也在以积极的态度行动。
 
但一路走来至今,作为一个985文科硕士,我当下的生活真的不算是世俗意义上的好。
 
毕业后的这近5年,我在多个工作之间辗转流离。现在的工作是我的第7份工作,目前我做过最长的是第1份工作,1年7个月,最短的我只入职了半个月就离职了,其中也不乏有领导认可我的能力与成果,在离职时对我挽留。但工作换得多了,就会越来越不好找,因为一些企业会以此来衡量一个员工的稳定性。我不知道当下的年轻人会不会和我有一样的感受:在一些企业看来我频繁换工作是不稳定的,但这恰恰是因为我追求稳定性。我希望这份工作是我能长久做下去,是符合我和用人单位双向奔赴的期待的,当我发现不合适,我才会换工作,以求找到那份能让我稳定下来的工作。这种被企业视为不稳定的因素,其实是我想过好生活的尝试与努力。
 
而我现在的工作也并不是我真正想做的,更多的是迫于当时的生存压力。如今公司发展理念转变、业务的不稳定性、隔段时间就会被裁员离开的同事……以及一路经历种种,无一不让我更感受到,当「被规划」的人生有太多不确定因素的影响时,而我能做的就是不为那些自己所不能控制的事情为难,像表妹那样,把握当下,就是最好的选择。

 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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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剧集《迈向未来的倒数10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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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部回信 

 
漫漫:
 
辛苦了。读你的信,仿佛看到两条河流——一条沿着规划的堤岸艰难奔涌,另一条却在野地间自在蜿蜒。你们从同一片山谷出发,却在各自的河道里冲刷出截然不同的形状。
 
你提到表妹的「不刻意规划」时,字里行间有羡慕,也有困惑,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自我否定的焦虑。你表妹的故事,让我想起沙漠里一种叫「骆驼刺」的植物,它的根须不会预先设计生长路径,只是随着地下水的痕迹蔓延,最终在荒芜中活成一片绿洲。你表妹这些年的经历,也恰似这种植物:看似随机的落脚,实则是敏锐捕捉生存机遇的本能。这样的表妹,经历多年闯荡,最终活成了你很羡慕的一种生活状态——「经济收入丰厚可观,生活自在且开心」。
 
本来,对许多人来说,这种羡慕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毕竟时代之下,不少人都还在「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但在你这里,这种羡慕变成了一种有害的情绪:与你成长背景相似的表妹,成了你的一个消极比较的参照系,她的富足、自在与开心,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映照出你的「失败」。
 
人在痛苦时会本能地想要一个答案。在信里,你把答案归结为「规划」与「不规划」的区别,你会觉得,表妹这些年闯出的成绩,都与她的「不刻意规划」相关。而你的努力规划,反而造就了当下不满意的生活。要不然怎么解释,曾经成长背景那么像的两姐妹,如今的处境却截然不同?
 
这是个太简单就能得出的答案,但过于简单的答案却不一定是正确的。时间回拨到你们命运的分野之处——2012年,她初中毕业后进入社会,而你那一年准备高考。在你的描述里,表妹似乎做了一个轻松的选择,「主动放弃了学业,开始学手艺、工作」。
 
但我读这句话的感觉是相当沉重的。一个15岁的女生,辍学去打工,这很难说是一种轻松的选择。我之前做稿子时,也曾跟一些十几岁的打工青年深谈过,他们告诉我,未来对他们来说,就只是明天睁眼时的工作和生活。对15岁的表妹来说,恐怕她能想的只有一件事:在社会上活下去。
 
表妹活了下来,并且活得不错,「每一份工作都能做到优秀的程度」。很难想象这背后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但并非所有的偶然都能导致必然,与其把这份成绩归结为是否规划,倒不如说是表妹靠自己在社会上闯出了一条路。更何况,某种意义上,在「活下去」这个目标之下,表妹的选择本身也是一种规划。只不过比起你的规划,你可能觉得这个目标太小。由于你付出了太多成本——高考、考研、实习、毕业、工作……每一步都走得竭尽全力,自然目标更大、更远。而当心中的目标无法与现实契合,于是就寄希望在换工作上。最后,本来是追求稳定,却在5年里换了7份工作。
 
所以真正的问题也就出现了。带给人困境的从来都不是规划,而是这份规划所指向的渴望。人类通过规划来寻求确定性,这是一种灵魂里的本能,就像是远古时代的人类制定接下来的狩猎计划。所以,带给你痛苦的也不是规划,而是这份渴望超越了现实,让你似乎无论怎么规划,都无法接近它。
 
或许,除了规划之外,还有一些其他因素在影响着你们。你说你已经工作接近5年,这也意味着,你毕业时恰好赶上2020年疫情刚刚开始,许多公司从那时起,从扩张转为收缩(无论当年怎么提前规划,都预料不到这件事);相比之下,你的表妹则是早在2012年就进入社会——这也从某种程度说明,你无需自责规划本身,因为个体的规划,终究要被淹没在时代的洋流里。
 
但你的痛苦不会没有意义,它恰恰是一种珍贵的觉醒。当「规划」的执念被击碎,正是重建渴望与自我的契机。你在信中反复强调「把握当下」,但我想补充:真正的「当下」不是规划的敌人,而是它的战友。那些被你视为弯路的辗转,何尝不是在为未来的破局积累能量? 
 
你和表妹的故事,本质上是一场关于「掌舵」与「漂流」的辩证。规划的本质是抵御不确定性的盾牌,而顺势而为则需要直面命运的箭矢。这两者从不对立,就像航船既需要罗盘,也得随风调整帆的角度。你在职场中的不断试错,何尝不是另一种勇敢?正如你所说,只要不失去方向,把握当下,属于你的风,一定也会吹向你。

祝好! 

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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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剧集《凪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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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封信 

 
人物:
 
你好。
 
当我看到这封信的主题时,其实脑中第一时间蹦出来的是下面这个问题——「我们到底要过一种怎么样的生活?」
 
我想,「规划人生」的背后可能藏着这样一种担心——我们很难接受自己失控,如果不规划,那么生活会变成什么样?面对不确定性总是艰难的,尤其是在一些重大的人生选择上。
 
在我研究生毕业那年,我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控制不了。那是一种全面沦陷的「失败」——我没法阻止奶奶去世,甚至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我与相恋近3年的前男友分手了,无论我如何努力争取对方仍然选择离去;找工作也一次次碰壁,偏偏这时候身体又出了岔子,迫使我停下来休息。
 
然而正是在那段时光里,我遇见了一群人。我本身是学心理学的,当时正在上一个心理咨询的课程,同学多是中年人,相比于我有更多的人生经验,而他们的人生可谓是「千奇百怪」。我们的结业仪式是一场集体的「活葬礼」——如果用8-15分钟来总结你的生活并说再见,你会分享些什么?
 
于是,我听到了他们的人生。有人曾经是律师,中年因生孩子意外失忆,需要重新通过翻看日记来认识自己;有位女性说自己的前半生一直在试图像个男人,但50岁开始她想要做一位优雅的女性;有人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承认自己婚姻的失败,希望通过「主动社死」,羞耻感也能消失;有人小时候被误诊为白血病,在医院待了两个月,见过各种各样的生离死别,从此之后觉得每天自己都是赚的……
 
当高密度地听到这些人的生活后,我开始慢慢感受到,也许人生本就不可规划,有各种各样突如其来的分岔,重要的是,当你想象面对死亡,回望自己一生的时候,哪些瞬间你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说不清什么时候,我开始允许自己「失控」,允许自己体验「不尽如人意」,允许自己「怀疑」,也允许自己在某些时刻「跟着感觉走」。
 
正是在这种自我允许中,我开始尝试听到自己内心真正的声音,不是反刍于过去、焦虑于未来的声音,而是此时此刻、我心中想要前往的方向。
 
不可否认,在28岁的时间点上,我感受到一种迫切,迫切想要走上一条心中向往的、但少有人走的道路,但又切实地感知到焦虑,为我没有在社会时钟里,达成某个约定俗成的目标而担忧。这种焦虑是非常具体的,难免会受到周围人的影响,比如同辈亲戚都结婚甚至生子了,又有人选择离开北京在另一个城市定居了……我偶尔会羡慕这种有规划、在轨道上的人生,他们好像不需要解释自己的选择。
 
这是一种左右摇摆的状态,我一方面渴望规划所带来的确定性与轨道上可能的幸福,担心外界的质疑与期待;但另一方面,我天然地对计划本身抱有怀疑。我觉得生活不是一个个待办事项,而是在不同时间点上一个个需要「被活出」的谜题,怎么可能被规划呢?
 
心理学家卡尔·罗杰斯的话给了我安慰:「因为我逐渐认识到,如果说在我的一生中(或许是永远)有一个唯一能够了解我的人,了解我所做的事情是否诚实、认真、开放、合乎情理;是否虚伪、自我防御、不合情理,那么,那个人就是我自己……确定它的意义和用处,那只能是我自己的责任,是一项我不能让渡给任何其他人的义务。」
 
在这个流动不居的世界上,也许我们只得创造、尊重自己内心的声音,向前走,别回头。
 
写到此处,我发现自己好像又开解好了自己,这可能也是一种病(笑)。我也很好奇,人物的大家,有没有借由自己或他人的经历,感受到一种「不规划」后的自由?又会不会也在某些时刻,会左右摇摆、自我怀疑呢?

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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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剧集《东京贫困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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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部回信 


小树,你好。
 
看到你的来信,很确信你是学心理学的(笑)。面对一个议题或者问题,你能一层层像剥洋葱一样,很深入地内观和思考,你好像有一种能力,在向内探索的同时也不忘环顾四周反观他人,可以在杂乱的噪音中想办法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最好玩的是,你的来信像你心理活动的书面化,我好像看到一个28岁的女生(如果我没猜错性别的话)在说自己的心事,本来有些困惑,说着说着她又释然了,「又开解好了自己」。
 
关于「规划」还是「不规划」,「J人」还是「P人」,我也想和你分享一点属于我自己的小故事。刚念大学时,我对自己的「规划」是,最好去广东工作,广州最好深圳也行,最好是25岁就结婚,结婚对象最好是和当时在谈的初恋,工作嘛就做三年记者体验一下,剩下的时间再去探索探索别的。结果我的人生通通都没有按「规划」来——从未在广东工作过,先是上海接着是北京;结婚更是没影的事,初恋已经结婚了人都去了美国;以为只会做三年记者结果在媒体行业工作都快十年了……
 
这些事情让我彻底明白,生活是流动的,而「规划」是用来打破的。尤其生活具有巨大的不确定,我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几个月会在哪里工作,不知道接下来几年自己定居的物理坐标是哪里,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意外」和「无常」,珍惜当下不再是心灵鸡汤而是一句很真切的祝福。
 
我不再「规划」职业路径、定居城市和婚恋与否这种事情了。「做自己不后悔的决定」,是我现在唯一确定的和能规划的事情。很多选择的小分叉口,我都会对自己灵魂三问,这件事情你想做吗?这个地方你想去吗?不这样做你之后会后悔吗?如果答案都是肯定的,那就做吧。
 
最近我做的一件小小疯狂没有规划的事就是我朋友半夜突然羊水破了要生了,我忽然产生一种强烈地想要陪伴她的冲动,就立马买了票去了她所在的城市。万幸,母女平安。我见到她那一刻觉得一切奔波都值得,她真的很高兴,她妈妈给家人报喜时都要加上一句,最好的朋友从北京打飞的过来了。这件事情能发生完全不是我能规划出来的,需要时机,需要心境,我唯一能规划的是,她是我的好朋友,我想见她,仅此而已。
 
好啦,小树,这就是我生命中那些关于「规划」的二三事。我一直觉得,写信这件事被创造出来,是因为没有办法面对面聊天,见信如面,希望你也能在认知「规划」与放弃「规划」中体验到美好的人生,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不规划也没关系」。
 
枕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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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剧集《重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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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封信 


人物编辑部
 
你们好。
 
这次征集来得真及时,我是一名新闻学专业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正面临一个职业规划难题,我此刻非常痛苦,给你们写信可以说恰逢其时。
 
在写这封信之前,我可以算是一个规划人生的信奉者,我认为人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要做自己认可的事情,最不济,以后从事的职业,也想跟自己喜欢的事情有一些相关才行。
 
我喜欢的事情是写作。每次打出这两个字我其实是抱着敬畏之心,因为我感觉我还不配,我顶多算是喜欢写东西。每天我很快乐的一个瞬间,是打开电脑里的WPS,然后开始敲字的时候。我可以不做任何预设,想到哪儿打到哪儿,放飞自己的内心和感知,我的WPS背景被我设置成淡绿色,当一个个字被敲出来,就仿佛从空白的绿色草地上长出了一片文字森林。写出来的东西常常经不起推敲,有时候甚至都不甚连贯,但我觉得快乐和自由。
 
我想当记者。从高二那年我就想,「以后如果以写文字为生该多好」,到了高三,我翻看了许多职业,能跟写文字密切相关的职业就是记者。从那时起我就开始规划,在网上看各种媒体的报道,自己也尝试写一写,不过,由于没有指导,写出来的东西也不伦不类。但我觉得只要规划得当,总能找到一份媒体的工作,就可以从最开始的基础工作做起,一步步开始写像《人物》这样更长更好的稿子。
 
家人其实也帮我规划过我的未来。我老家在一个十几线小城市,但家人和亲戚都是在当地银行系统工作,在他们看来,我最好的归宿是学金融,然后想办法回到老家,或者去老家的省会城市,有一个铁饭碗,互相也能有一个照应。我当时对我妈说,如果我考试考到了我心仪大学的新闻学,我就去,如果没考上,去哪个专业你们帮我决定——只有这样我爸妈才勉强同意,所以我几乎是破釜沉舟上了张雪峰口中「没啥用」的新闻系。
 
大学期间,我加入了学校的校报、广播台的台刊、就业指导中心的刊物……总之哪里会招记者我都会报名,也积累了一些所谓的「新闻作品」,我自认为正走在规划的道路上。
 
但临近毕业,现实却给了我一记闷锤。我不知道为什么媒体的工作那么难找,在我大学所在的地方,媒体招人很少,而且就连想去实习都很难。我记得我去一家很喜欢的媒体,拿着大学时写的几十篇东西「毛遂自荐」,结果被对方北京站的主编拒绝,我不气馁,又去了两次,只求对方给我一个实习的机会,但对方最后以我的学校不行为由,拒绝了我,并且不允许我再出现。
 
这样的遭遇不止一次。我几乎处处碰壁,一来如今我喜欢的媒体的确不多,二来我想找实习是不是需要一些门路和关系?三来我自己好像也非常缺乏真正的媒体的锻炼,也缺乏真正记者老师的指导,没有经验,但现在的用人单位又非常看重经验,而我现在几乎失去了自信,文字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好像非常平庸。
 
这几乎是一个死结。
 
如你们所见,在进入社会的这么一条漫长的规划路线上,它能提供的确定性好像极为有限,受自己所掌控的时间段似乎又只能到大学阶段。我卡在了规划的最后一环,但它又是进入社会的第一环。
 
唯一能兜底的是,一家生产知名洗手液的公司看中了我,临到毕业,我有很大概率可以得到在这家公司的工作机会,但这是完全偏离我人生规划的一个选择。
 
我该怎么办?
 
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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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剧集《凪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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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部回信 


灰烬:
 
你好啊。编辑部的回信我写过几次,但这一次收到来信,还是不免在看到「新闻学专业」时呼吸一滞。看来,「铁肩担道义,妙笔著文章」无论在何时都有巨大的吸引力。
 
往下继续读,我可以明显感受到你对这个行业的热爱,并且已经付出了相当多的行动,但如果好好规划,一直都努力,最后的结果还是不遂人愿,又该如何?我想,这可能是比起规划,你我都更担心的问题。
 
很遗憾的是,生活在现下的巨大变化之中,「规划落空」就会更经常发生。我是这个编辑部里相对年轻的后辈,没有赶上媒体最好的时代,入行之路也不算顺利。当然,如你所说,如果那位主编仅仅因为学历就将你拒绝,那你对那一份实习机会也大可不必在意,好的文章大多都出自视野更加宽广的团队。
 
不过,我也听到过不同专业的朋友在毕业时面试数轮、答题万字的情况,想来不仅是某个行业,这一代的年轻人,或许都要经历这样相似的历程。
 
再进一步说,敲开了媒体的大门,就是「规划」的结束吗?你讲「以后如果以写文字为生该多好」,如果真正以文字为生,就会和固定的上下班时间无缘。同时,你可能也得做好长时间出差的准备,并且随时抱有在电脑前集中精力坐住8小时甚至更久的决心。另一个事实是,相比于更加站在时代风口的行业,这份工作不见得能给你带来稳定的职业晋升路线、优渥的生活,甚至无法提前预判每个月的工作量能否达标。
 
同时,写作是一个直面自己、直面内心的过程。我记得写出第一篇初稿时,被当时的编辑调侃说「像裁判文书网上的资料」,直到现在,选题被毙、被指出文章不足之处也还是常态。像学生时代难以理解的作文打分标准一样,以文字为生的工作没有具体的标准化指标,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会消耗写作的激情和信心。
 
絮絮叨叨了这么多,但我并非想要吓退你。「远香近臭」是真理,不管是媒体业还是其他的行业,「从外部看」和「站在里面」是两种不同的体验,「喜欢做」和「能不能一直做下去」也不相同,这大概就是规划和现实最大的不同之处——规划的结束,往往才是现实的开始。
 
在我个人有限并经常失败的角度看来,我们列出规划时,如果抱着某种百分之百能规避风险、寻找确定感甚至达到目标的想法,到最后大概率会伤心。有句话或许有点土:「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但确实是这样的,甚至这种不确定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会加剧。
 
这也不代表我们的规划毫无用处,世界在变化,但我们也在行动之中。正是你过往笔下的文字把你带到了现在,也带到了我们面前,这是你宝贵的财富。
 
规划人生,不代表我们只能走那「一」条路。相比之下,我更愿意把规划当作一种直面未知的底气,至于能不能顺利应对那道难关,可能并不是我们可以掌控的事。有时,一点点运气也至关重要。
 
那么,就祝你好运,祝你拥有更多的经验和勇气。并且,有时候话也不要说死,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刻,我们会兜兜转转相遇呢?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可一定要跟我打招呼。
 
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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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剧集《少年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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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封信 

 
《人物》编辑部:
 
你好,我想聊聊自己长年在严格的规划中挣扎、失序的生活。
 
印象中是从上高中开始,因为一些激烈的、难堪的人际关系问题,我身边的外部世界变得无比混乱与失序。孤立无援的少年时代里,为了寻找一些微小可怜的掌控感,我开始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规划」上。时间如同一块黄油方砖,我在日程表上用笔划出的线是冰冷的刀,精准地把24小时切成以分钟为单位的小块。我甚至为了规划而规划,当我发现有超过30分钟没有被我提前规定好要做什么,我就会非常焦虑地想要找到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去填满它,连花5分钟在路过的奶茶店里买一杯奶茶这样的小事都会被我煞有介事地提前安排。
 
做规划的一些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我从来不拖延、从来没有踩过ddl、从来不迟到。
 
这样在外人看上去非常自律的生活,在我自己看来,完全出于对失控的极端恐惧。把切开的时间段规规整整地写进日程表,这样简单的动作竟然可以给我一种我可以凌驾于时间的错觉,它提供了一种不太经得起推敲的安全感:未来的每一刻我都能预见、我都能掌控。
 
但显然,如我规划的严丝合缝的生活一定是无法完全按照我的心愿运行的。突发的状况、不可控的他人、我自己本身的状态,都是写在日程表之外的混乱因素。一点变动都足以让我内心秩序的积木城堡轰然倒塌,带来更强的失控感。
 
有多少为自己「太爱做规划」而沾沾自喜的时刻,就有多少因为事情不能按照预期进行的失控而崩溃的时刻。秩序被破坏带来的崩溃有大有小:小一些的时刻,是与我约定好一起出门的朋友晚了20分钟才出门,我觉得一整天都被毁了;大一些的时刻,是我在读研究生时因为学校的工作坊没有约到合适的时间段打印,我觉得自己会没办法毕业、彻底崩溃想要延毕(当时还有其他压力因素)。
 
有时候规划带来的紧绷感,会让人把一件小事的失控扩大到觉得「所有事情都失控了」、「所有事情都完蛋了」。但是当我观察身边的P人的生活时,我惊讶地发现她们几乎不会有这种绝望的失控感:出门晚了,场馆已经关闭了,那就去吃饭呗,换一天再来。我非常羡慕她们身上的柔软和弹性,但是我学不来。哪怕我已经知道过度规划像一件不舒服的塑身衣,箍得我浑身肌肉紧张酸痛,我依然无法脱下这件衣服——裸奔,实在太可怕了。
 
叙述的末尾,我想说格外荒谬的是,自诩是个爱做计划的J人的我,实际上对于自己的人生毫无规划。比如自己应该在哪个城市生活、应该做什么样的工作、有什么职业发展,这些「重要」而且长远的事情,我反而从来没有规划过,两眼一闭,全靠直觉。所以,我至今困惑,我规划了半天,到底规划了个什么呢?
 
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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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剧集《我,到点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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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部回信 


Yan:


你好!

 

看到你为了寻求掌控感,那么残酷地对待自己,结果却是更可怕的失控,我很想给你一个拥抱,拍拍你的后背。
 
接下来,我想告诉你:请不要再自虐了。自律与自虐最大的区别在于,自律指向的是实现目标(买到奶茶),自虐则是一种自我惩罚(没在5分钟内买到所以讨厌自己)。
 
当你像刽子手一样凌迟时间,设置严苛的时间法律,自己给自己定罪,甚至行刑的时候,你同时变成法官、罪人、刽子手,你拥有了惩罚自己的权利,并将这个流程合理化。
 
我并不是想要责备你,而是想提醒你,也提醒我自己,「控制欲」「规划」「J人」,多日常的词汇,我们常常用它们开启一个社交话题。但轻松的描述之下,是你无意识中对自己施加的暴力。
 
你提到,以为自己是「爱做计划的J人」。我的理解是,在具体生活中,MBTI里的P和J更像是一种数据统计后的偏向,J人并非每件事都J,P人也并非每件事都P。生活得越久,越会发现,事情有轻重缓急,是否拖延或立刻执行,是一种选择和判断。如果拖延没有任何代价,做了又没什么好处,为什么不拖延呢?就像如今的年轻人们,共同把结婚生子拖延到了古人完全想象不到的年龄段,这种集体拖延多么正当。相反,假如拖延的后果让人难以承担,那才需要我们掂量掂量,要不赶紧把它干完吧。
 
你讲述的「失序」,在我看来是一种「紊乱」,你很难公允地看待事情本身——后果、好处,出现问题的可能性,客观上有没有解决的方法;也不是非常了解自己——这件事为什么对我重要?我是否有能力承担失败或拖延的代价?
 
人之所以紊乱,失去相对准确的判断,可能源于长期处在不安和惊恐的环境中。我对你没有写下的故事非常好奇。你提到,「一些激烈的、难堪的人际关系问题,我身边的外部世界变得无比混乱与失序」。会是什么样的关系和世界呢?你周围的人们是怎么对待你的?他们有没有让你感受到爱和安全,他们有没有给予你认可和支持?
 
你所羡慕的朋友「身上的柔软和弹性」,不是她们天生拥有美好的性格,而是她们有好好被爱,在被爱中,她们习得了怎么好好爱自己。这也是你明明看到了不同,却怎么也学不来的原因。
 
从前的我也曾经「紊乱」。打碎一只碗,等于我跟我的朋友这顿饭都吃不好。因为妈妈是那么对待我的,当她因为缺席没有惩罚我,我就代替她惩罚自己。直到有一次,我去朋友家做客,她3岁的宝宝把桌子上的糕点全部打翻在地,我迅速钻到桌子底下收拾,重复说着「没事」。朋友在厨房忙碌,漫不经心地对宝宝说,那你捡起来吧。那一刻我意识到,「没事」是我对自己说的。在朋友的生活里,这本来就没事。
 
我也想跟你说,没事的。或许你的当务之急不是反思自己,而是重新梳理身边的环境和关系。假如有可能,适当地断舍离,结交那些温暖可爱的人,重新给自己打造一个生态圈吧。植物要长在温暖湿润有阳光的地方,人也是。
 
当你真正被爱,也懂得爱自己的时候,规划与否,就不再是一个问题。你甚至完全可以面对生活里许多悬而未决的事。至于关于未来更重要的规划,有一天,你会带着自己走过去的。图片

晴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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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剧集《我的女神室友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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